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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青絢,十三歲,專長是畫圖,其他一切不良,包括家庭關係。

 

這是升上國一時老師要全班自我介紹時,我對自己的簡介。

 

從小一開始我的成績就普普,唯一的強項真的只有繪圖,但是升上三年級的時候,我家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家庭戰爭,而嚴重的家庭問題讓我的父母沒有時間管我。

 

每天早上管家叫我起床,吃過早餐然後司機送我上學,放學後家裡除了傭人,父親和母親都不在,常常我已經上床睡了他們還沒回家。

 

除了親情,其他我什麼都不缺。

 

還記得,最初,是媽媽離家出走了,她跟父親大吵一架、摔破了許多昂貴的器皿、抓傷了父親的臉和手臂,帶著行李離家出走了。

 

三天後一個比媽媽年輕的漂亮阿姨住進了我們家,父親說要稱她為小桂阿姨。

 

那個女人住在我家的日子中,我正眼都沒看她一眼,更不用說跟她說上一句話,我甚至連招呼都沒有打。

 

一個半月後,父親把那個女人撵了出去,換了另一個嬌小可愛的大姐姐住到家裡。

 

後來離母親離家出走約半年,家裡陪在父親床上的女人不知道換過多少個。

 

然後母親某一天回來了,風風火火的,把睡在父親床上的女人掃出家門,重新坐上藍家女主人的寶座。

 

父親和母親之間的事情我總不能了解,完全不懂他們之間的情感到底是怎麼發展的。

 

等我長大後,才猜測母親死也不和父親離婚,大概是為了錢吧?

 

而父親也不會允許母親和他離婚,大抵是因為母親娘家雄厚的勢力。

 

明明就這樣生活一起,可是卻如此的亂搞男女性關係。

 

父親從未間斷出牆行為,他總是同時跟不同的女人搞曖昧,甚至光明正大的帶回家,而母親從最初的吵架、離家出走作為反抗,到最後徹底死心。甚至以牙還牙的報復父親,她開始和外面的男人亂搞──在外面養小白臉,甚至和男人大白天的去開房間被週刊拍到成為雜誌頭條。

 

我永遠也忘不了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因為身體不適而早退,才打開門我就被看到的景象嚇的站在門外,母親和家裡的傭人在客廳做愛!

 

母親沒說什麼,但是她打了我一頓,然後要我不准說出去,否則就把我丟去深山餵熊。

 

那時候我只能點頭答應,母親是個說到做到的人,而且我也看過她一開始是怎麼修理那些爬上父親的床的女人們。

 

很可怕。

 

父親和母親明明就已經撕裂了感情,外界也都略知一二,但是重要的公眾場合他們還是會一起出席,這讓我更加不懂大人的腦袋都在想什麼。

 

再來是姑媽家,她家的情況跟我家比可能好上一點點,但是也沒好到哪裡去。

 

姑丈是個懼內的傢伙,什麼都聽姑姑的。姑姑在外頭有養男人,這在藍家不是秘密,而姑丈雖然知情卻要裝做不知道,因為他的家人都靠藍家的金錢支助過活。

 

姑姑的兒子是個雙性戀,這還不打緊,聽說在我十歲那一年他愛上了自己的親妹妹,還讓她,我的表姊,懷孕了。

 

事情爆發後,表姊被迫墮胎而且被送到了國外,一個連表哥都不知道的地方。

 

那之後表哥的私生活變的一團亂,他上GAY BAR、開雜交派對、甚至無所謂的讓姑姑姑丈又打又罵,然後繼續他雜亂的生活。

 

我十四歲的時候二十六歲表哥跟我說過一句話。

 

世界很小,你愛的人可能就在你身邊;但是世界也很大,會讓你遺失你最愛的人。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還是愛著表姐的。

 

我長大的世界裡,沒有看過真愛,所以我始終不懂什麼是真愛。

 

我所看見的世界只有複雜的肉體關係。

 

而我,以為那就是全部。

 

 

 

 

升上高中時我跟父親提出了要自己住在外面的要求,本來以為會被阻撓,但意外地父親馬上就答應了。

 

除了每個月會寄給我的生活費,我還畫圖在出版社投稿或者參加繪圖比賽賺些零用錢。

 

在外面的日子很自由,沒有人管,想幹麻就幹麻。

 

所以偶爾上網約友打砲或者去專門給像我這種出生的公子哥兒們的酒吧,消磨時間。

 

跟我發生關係的人總是一個一個的來,然後一個一個的走。

 

有些人會有所留戀,但不管如何那些人通通最後都離開了我。

 

其實我不知道是我自己推開他們的,還是他們自己主動離開我,總之,最後是分開了。

 

 

 

高二的時候認識了紀一威,一個文靜的男孩子。

 

從外表實在是看不出來他是一個放牛班的學生,會去招惹他是因為他散發著很淡很淡的優雅氣息,可是隱約中透露著妖媚,有一種同類的感覺。

 

果然,相處不久後我想他是喜歡我的,只是他還沒有發現而已。

 

暑假的時候跟紀一威的距離愈來愈近,我利用他不會拒絕我的態度來吸引他,最後在暑假結束之前,我們發生了關係。

 

說起來,我是故意去招惹他的,但是那時候我對他並不是那麼的確定──我是否喜歡他;可他也沒拒絕我不是嗎?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段關係無論如何都是兩個人願意淌入才能成立的。

 

在跟紀一威交往前,我在路上救了被流氓欺負的女生,後來才知道她是同班同學的妹妹,頭髮長長的、五官秀麗、講話輕聲細語、功課似乎不錯,簡單來說就是一般男孩子會喜歡的類型,她叫做夏采文,說仰慕我已久、想要和我交往。

 

聽著她的話,我失笑了。

 

什麼仰慕我已久啊…像我這種人,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仰慕的?外貌嗎?還是會畫圖?

 

這個世界上面相比我好看的男人多的是,至於畫圖…如果沒有管道把畫賣出去這根本就只是會讓人餓死的能力。

 

然後我說,好啊。可是妳不能干涉我的任何行為,這樣妳也願意嗎?

 

我想夏采文真得很單純,完全沒有花時間思考我話裡的意思──任何行為包括同時和其他人交往,她很快的就答應我。

 

於是我和夏采文開始交往。

 

我問過她,是喜歡我哪一點,她支支吾吾地說,長得很帥、還有畫的圖很漂亮。

 

剛交往的前兩個月夏采文很耐心的問著我一些繪圖的問題,偶爾會問可不可以去我家,終於在開學的第二次段考後我答應讓她去我家。

 

她興高采烈的說,終於可以看你擺在家裡的圖了!一定很壯觀又漂亮!

 

交往半年之後,夏采文愈來愈少跟我提起我的畫,反而常常問我哪些化妝品她畫起來比較好看,我比較喜歡哪一種顏色。

 

對於化妝品我是完全不了解,每次總是答不出個所以然,但夏采文又好像不是真的要我給她正確答案,只是想要纏著我而已。

 

這樣的人,說她喜歡我的畫,鬼才會相信。

 

跟夏采文交往的日子除了她有時候會要我跟她出去約會,或是任性的打電話說要馬上見面,倒也還過的去,沒有特別的喜歡也沒有特別的討厭,但若是跟紀一威比起來,跟紀一威在一起的感覺還是比較好。

 

對於畫圖這件事是不是真心的在欣賞、讚美,我還是分辨的出來的。

 

紀一威總是用真摯的眼神和熱情的語氣和我討論著畫,而夏采文愈到後來就愈不耐煩,急著想要結束畫的話題,久了,我自然也不會主動在夏采文面前提起繪畫。

 

 

 

高中三年除了夏采文,還有紀一威跟我在一起,以前自己一個人時會約砲的習慣也就沒有了。

 

是在升上高三的時候開始和紀一威、夏采文交往,前半年和夏采文再一起的時間比較多,後半年則和紀一威在一起較多。

 

和夏采文在一起的感覺大概是新鮮吧?而和紀一威就算不聊天,只是安安靜靜地待在彼此身旁,我也很喜歡。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那叫做安心感。

 

高三畢業後我進了重考班,整天待在補習班裡,而夏采文也在那間補習班上全科班,自然地和夏采文有所交集的時間變長了,和紀一威只能偶爾見面。

 

對於他們兩個,那時候我應該是抱持著無所謂的態度,所以對於紀一威我沒有刻意隱瞞我同時和夏采文在交往的事實;而在夏采文面前我也毫不避諱的談著紀一威這個人,只不過沒有點出我和他是交往的狀態,而夏采文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沒有懷疑。

 

我不會傻的認為這樣的情形可以持續到永遠,就如父親和母親的狀況一樣,有那麼一天總是會碎裂的。

 

然後那一天發生在重考季節的十二月,被夏采文撞見我和紀一威正在床上溫存。

 

之後她又哭又鬧,揚言要自殺,最終我受不了跟她提了分手,那一天她差點從她家大廈的頂樓跳下來。

 

她說,要跟我分手可以!你也必須跟那個賤貨分手!不然我真的跳下去死給你看!

 

我始終認為感情事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起初也是她答應我不過問我任何行為,但是我知道,在一般大眾的道德觀裡,一次若不是一心一意的和一個人交往,就是不對的。

 

於是我答應她。

 

和紀一威分手了。

 

諷刺的是,紀一威後來發生車禍不記得我是誰,最後他隨著家人搬家、轉學了。

 

我想,既然他已經遺忘了我,那就這樣吧,不用那麼在意,只不過是一段關係,既然上天安排了結束,何不就乖乖的把它結束?

 

 

 

 

上了大學,除了上課、畫圖、到出版社交稿,我又回到了約砲友、上GAY BAR、同時數個交往對象的日子。

 

那時候交了一個朋友──純粹的朋友,也是搞藝術的,生活過的就像一個搞藝術的傢伙一樣,明明都快要餓死了,還是很堅持走在這條路上。

 

你為什麼要這麼堅持啊?你都快餓死了知不知道啊?

 

某一天我去他家拜訪,看到他攤死在沙發上,像一具屍體,原因是他已經三天沒吃正餐了,只有喝水和家裡剩下的幾片餅乾,他窮到身邊連買飯的錢都沒有。

 

還要兩天錢才會進戶頭啊…喂,藍青絢我想吃飯啊…。

 

去死啦!朋友當假的喔!幹麻不打電話給我?

 

我沒好氣的踹他兩腳,轉身準備出門去買飯給他。

 

嘿嘿…就沒繳錢、手機不能外撥啊。

 

媽的!你這個神經病!

 

再補踹他兩腳,我關上門去買吃的。

 

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執著的傢伙。

 

認識一年多,他跟我說,他有一個朋友很喜歡他的作品,每次、每次都用熱切又開心的表情跟他說他有多麼的喜歡,像是在享受、歌頌生命。

 

男的?

 

啊、是啊,男的。

 

搞什麼啊…你跟我是同類嗎你?我笑著用手肘撞他。

 

同性戀嗎?──大概吧。他抬頭看著天空說。

 

是喔…現在那個朋友呢?

 

……死了。他帶著微笑、眼睛彎著這樣說。

 

…抱歉。

 

沒關係。他依舊笑著。

 

風吹進陽台,颳亂我們的頭髮,就這樣沉默著整個下午。

 

 

 

 

和紀一威重逢完全是在預料之外,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跟他再見面,畢竟我完全不知道他搬到哪個地方、讀什麼學校,和高中的朋友也沒有往來。

 

我們,又在一起了。

 

再度交往的前兩個月我非常的安分守己,沒有在外面亂來,頂多就是有人跟我表示曖昧,但我會笑著不管是明示還是暗示的拒絕。

 

兩個月後我回去那個很久不曾踏入的家一趟。

 

那是大伯父的葬禮。

 

聽說他是死在愛情旅館的。

 

這個大家族從以前就沒變過的腐爛氣息只會愈來愈濃,每個人都是這樣,若能出一個專情傻子來,大概跟五百年能出一個聖賢將相的機率差不多吧。

 

住在家裡的那兩天,聽見很多這幾年家中發生的事情。

 

不外乎誰又外遇了、誰離婚了、誰未婚懷孕、誰上了八卦雜誌封面,性慾、金錢、吵鬧……通通都離不開這些。

 

我看到大伯父外遇的對象鬧到葬禮上,指責這個家的人給大伯父多大的壓力、害大伯父盡往她那兒逃,吵到最後還是離不開金錢。

 

最後是大伯母讓她家的管家把那個女人掃出去,丟了一疊千元大鈔在她身上,叫她不要再來了。

 

大伯母其實是在做樣子,做給來喪禮的人們還有一些好事者看,她跟大伯父早就分房睡好多年了,各自有另外的枕邊人,像是那個管家。

 

我冷眼看著這一切,失望透頂,再次印證這個家沒救了。

 

離開家的時候,於情於理是該和父親、母親打招呼再走。

 

父親早早就去公司上班,所以我留了紙條給他;而母親打扮的花枝招展、臉上的妝厚得像城牆一樣,正準備出門去參加餐會。

 

媽,我要回去了。我說。

 

快走吧你。母親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挽著一個只比我大一點的男人,軟皮糖似的偎了上去,說著低級猥褻的煽情用語,扭腰擺臀的走了。

 

這個家、這個家…真的很爛,是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而我,身體裡留著藍家的血,聽的看的所學的通通是在藍家,我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

 

我從來就不是白沙,更不用說與之俱黑了,生下來根本就是不良品種吧。

 

基因不會騙人的。

 

就算被扔進漂白劑裡很多年,還是一樣的卑劣。

 

我想,我終究是那個藍青絢,只懂得怎樣在糜爛生活中掙扎的藍青絢。

 

回到有紀一威生活的日子後,慢慢地我讓以前的日子再度侵蝕我的生活。

 

男的、女的,隨便都好,想要貼上來的,就儘管貼上來吧。

 

我還是沒有刻意隱瞞。

 

沾染香水的衣服、曖昧的簡訊、電話,一件一件我都沒有要藏起來的意思。

 

在紀一威離開我很久之後,韓江邑──我那個同樣在搞藝術的朋友,有一天因為他工作上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叫我陪他一起去喝酒解悶,他邊喝邊抱怨,之後開始東拉西扯,什麼都聊。

 

兩個小時過去後,他突然說,其實你在期待他能做些什麼吧?

 

誰?一時之間我反應不過來。

 

你男朋友啊,啊!應該說…前男友比較正確?韓江邑笑了笑。

 

…不懂你在說什麼。一口飲盡杯中物,我付了錢走出酒吧,而韓江邑急急忙忙追出來。

 

我走得很快,他緊緊跟在我後面,一直到我回家必經的公園,他抓住我,把我摔到旁邊的木椅上。

 

我吃痛地摸著撞到的地方,火氣有點上來,抬頭大聲問,你幹麻啊!

 

可是韓江邑比我更憤怒的表情讓我住嘴,我從來沒看過他那麼生氣的樣子。

 

拜託你正視自己的事情好不好!他吼著。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聲音有一點顫抖。

 

為什麼都過了兩年,才跟我講這個。

 

你是真的對紀一威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嗎!完全沒有?一點都沒有!?

 

韓江邑的聲音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尖銳,刺痛我的耳膜。

 

看上去韓江邑非常想要賞我幾巴掌,他的手握成拳頭又張開,抖了抖,又握起來,手背上的筋都浮出來了。

 

紀一威對你那麼好!他幾乎是用他的生命、──不!是用他的全部在喜歡你!連我這個認識他不久的人都能感受的到!你怎麼可能不明白?

 

韓江邑的話把我捲回去從前,那些有紀一威的日子。

 

算我拜託你,藍青絢,你能不能好好地想一想紀一威在你生命中的意義?

 

你以為你這樣亂搞自己的男女關係非常的瀟灑嗎?哈?我告訴你!這樣非、常、的、窩、囊!你只是因為家庭關係不正常了一點,就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家人一樣嗎?拜託你少在那邊臭美了!

 

不過就是家人而已,是有多大的影響?你幾乎沒有回家,根本就是當作沒有那些家人吧!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會真心那樣為你付出?我告訴你那樣的機率大概比中樂透還要小一點!你能遇到紀一威是你的福氣,你為什麼不好好的珍惜他?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死命的、狠狠地瞪著他。

 

但是韓江邑一點都不怕,愈說愈起勁,愈說就讓我愈慌張。

 

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你表哥的跟你說的話嗎?──世界很小,你愛的人可能就在你身邊;但是世界也很大,會讓你遺失你最愛的人。你到現在還是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嗎?你真的很可悲耶!

 

然後他說累了,停下喘幾口氣,又繼續對著我吼。

 

你明明每一次都有意無意的透露你出軌的線索,你知道你這是什麼心態嗎?簡直無聊至極!

 

爛人!大爛人!我為紀一威感到不值,居然浪費了十年在你身上──一個不懂自己心意還糟蹋別人的人身上!

 

韓江邑就這樣持續吼了二十多分鐘,然後他氣喘噓噓認為我根本無藥可救,而懶的再繼續罵我。

 

難堪寫在我臉上,剛剛撞到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但是絕對沒有胸腔裡的某個器官來的痛。

 

嘆了一口氣,韓江邑說,你真的該好好的檢視你曾經擁有的過去、你的所作所為,還有究竟為什麼你失去了那些…,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樣,真的再也無法擁有的時候才後悔。

 

韓江邑的語氣像是快哭了。

 

──我那個朋友啊,他並不是真的死了,而是被逼著回老家繼承家業,和他父母中意的對象結婚。

 

所以…我只能當他死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個朋友,很久以前他跟我提過的,彷如讚頌生命那樣、在喜歡他畫圖的那個朋友。

 

聽完他說的話,我挫敗的把臉埋在手掌中。

 

 

 

花了半年的時間,摸索著自己的思想和心,然後開始尋找有關紀一威的事情,包括他現在的住處和生活狀況。

 

之後的一年半,我瘋狂的收集有關紀一威的情報,從高中到大學以及大學畢業後和我同居的那四年。

 

終於明白什麼是喜歡,思念又是怎麼一回事。

 

有句話說,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一分不差地發生在我身上。

 

像是彌補過去未曾好好地看紀一威,我開始畫一張又一張的圖,對著收集來的照片,滿滿的都是紀一威。

 

等我做好心理準備,打理好在台灣的事情後,我收拾行囊搭了飛機飛去美國。

 

在飛機上的時候,我想起了韓江邑說的話。

 

──你是因為家庭關係所以才會這樣的吧?所有不良的影響讓你對感情抱持著自暴自棄的態度,那麼的…無所謂的擺爛自己的男女關係。

 

──其實你每次在對紀一威說謊的時候,都很希望他能夠戳破你故意沒有掩飾好的謊話吧?可是每次他都沒有反應,讓你很失望嗎?

 

──你是不是…是不是在等待紀一威能夠改變你什麼,可是總是等不到。

 

──請你像個男人,就像在追逐藝術的時候那樣,去正視、找尋你所想要的。我覺得…你只是缺乏主動性改變自己,姑且稱之為心理障礙吧…,但是我真的覺得你可以克服他,請你──不要再繼續擺爛了。

 

──請你終止傷害紀一威的局面吧…。

 

戴著耳機,我閉上了眼睛。

 

──『藍青絢,我們、分手吧。』,我還記得紀一威是用什麼表情說這句話。

 

為什麼,那時候我這麼畜生,讓他用那種表情對我說這句話。

 

宛如生命將要凋零的表情,那般的絕望。

 

 

 

 

到達目的地後我把該用的手續、事情都辦好,來到紀一威現在住的公寓,做好心理準備接下來的日子會是長期抗戰。

 

我以為會被關在門外的,但事實卻相反,紀一威開門看到我的時候臉上是驚訝還有一點傻氣。

 

我把手上的花束靠著牆邊放好,拉過他,緊緊地抱住他,呢喃:「我終於、終於…找到你了,小紀……」

 

如果被推開的話我也認了,畢竟是我對不起他在先,但是紀一威卻反手抱住了我,在我懷裡哭了。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紀一威流淚,但是不知道是第幾次他為了我們的事情哭。

 

我手足無措的拍著他的背,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啊,丟下你一個人這麼久…」

 

「…你過的好嗎?」他的眼睛哭得好腫,鼻音濃的快要聽不出來是他的聲音。

 

「嗯,還可以,你呢?」其實在來美國之前我就已經打聽過他的生活情形了,有穩定的工作和薪水,過的還不錯,但是還是想要親自確認,不聽他說實在是沒辦法放心。

 

他點頭,表示生活還OK,週遭的人都對他很好。

 

在門口聊了一下確認彼此的生活狀況,然後尷尬的時刻來了。

 

所謂尷尬就是指像現在這種情況下,不知道該繼續聊下去還是請客進門,或是我們就這樣說再見。

 

最後我厚著臉皮,問紀一威:「那個…住的地方還沒用好,──咳、今天晚上可以讓我睡你這邊嗎?」

 

「呃…可以是可以,不過…」紀一威一臉為難的看著我,欲言又止。

 

「如果你是擔心我會對你不利,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絕對不會對你亂來的!」

 

「啊,不是啦!我不是擔心那個…好吧,那你進來吧。」

 

我把行李箱推進門,拿起花束,帶上門。

 

 

 

隔天很早就有人按了門鈴,一大早的,很刺耳。我躺在沙發上把被子拉起蓋住頭,卻還是沒能遮住惱人的鈴聲。

 

紀一威在浴室拼拼磅磅的,看樣子是為了這個鈴聲而在趕著刷牙洗臉。

 

我拾起落在地毯上的手錶,看了一眼。…早上七點啊。

 

門鈴持續響著。

 

最後我受不了,起身準備去開門,紀一威已經穿著襯衫和西裝褲曾寢室跑出來,手上正打著領帶。

 

「我、我來開就好!你繼續睡沒關係──」他慌慌張張地打好領帶,開了門,Leon,請請請等我一下,我睡過頭了!」對著門外的人,紀一威用流利的英文說著。

 

「沒關係,你慢慢來,介意我在客廳等你嗎?」那是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圓潤中帶著一點低啞。

 

「請進,啊、那是我朋友,他昨天借住在這邊,Leon,請你在客廳等我,我一下就好了!

 

紀一威留下那個金髮外國人和我在客廳,然後旋風似的跑回房間打理儀容,出來的時候他拿著西裝外套和公事包。

 

「那個我現在要去上班了,浴室、冰箱裡的東西你都可以自己使用,不要把家裡弄亂就好,還有你走的時候記得把門鎖上這樣就可以了。」

 

他只丟下這麼一句話就和那個叫Leon的傢伙走了,留下一臉錯愕的我。

 

那個傢伙就是讓紀一威昨晚露出一臉為難的原因嗎?

 

靠在沙發上,我像隻敗犬低垂著頭,苦笑。

 

 

 

 

晚上,我等在公寓的電梯門口,門開了正好遇見剛回來的紀一威還有早上的那個外國人。

 

「藍青絢?」

 

喂,幹麻一副你為什麼還賴在這邊的表情啊…。

 

「晚安。」我說,然後換我進了電梯,沒等紀一威說話就按下關門鍵。

 

門關起前我聽到金髮的傢伙問紀一威,「那傢伙是你什麼朋友啊?」

 

哎。

 

我自找的。

 

 

 

晚上,當我正準備把最後一件新買的家具搬進房門時,紀一威正好也開了門。

 

「你怎麼…?你…住對面?」他一臉警戒看著我和我手上的檯燈。

 

我露出大大的笑容,說:「我住對面,你外國朋友呢?回去了?」

 

「──你剛剛說什麼!?」他提高了音量。

 

我微笑,「不要懷疑,你沒聽錯,我從今天開始住對面。」

 

「你台灣的工作呢?」

 

「現在網路和郵政系統都這麼發達,把圖寄回台灣不是一件難事。」

 

紀一威盯著我,看了一會,等我把檯燈搬進房內,他關上自家房門,開口說:「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心裡激動所以才伸手抱住你,後來,我今天想了很久,我想,」他頓了頓,「我還是喜歡你,跟以前一樣,可是我不確定你是怎麼想的?還有……我還能承受再失去一次嗎?」

 

學著他,我也把家裡的門關起來,倚在門板上,嘴邊浮起淺淡的笑容,「欸,小紀,如果你現在還有一點點喜歡我,那這次你什麼都不用做,換我用全力喜歡你,好不好?」

 

紀一威好看的眉頭糾在一起,臉有著淡淡的粉色。

 

「你…喜歡我…嗎?」

 

「嗯,雖然我不會講,但是我確定我對你,是真的喜歡,吶、所以,這次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就好了,我會盡全力對你好,當你回過頭的時候,一定能看到我在你後面。」

 

我嘆氣,心裡做好覺悟,說出這次到美國的意義,「就算要等上一輩子你才會回頭看我,或是還是不願意看我,我仍然願意等你。」

 

紀一威用年少青春的十四年等他,可是他卻混帳的總是讓紀一威傷心,還狗屁的用自己的生長環境當藉口,說到底,他不過就是膽小鬼、沒種罷了!

 

所以,吶,紀一威,我用從這一秒開始的生命,等你。

 

「讓我…等你吧,好嗎?」

 

「……」咬著唇,良久他才說:「隨便你。」他低著頭快步走向走廊盡頭的信箱處,語氣聽起來很不屑,可是我發誓我看到他用手背抹掉從眼角滾落的東西。

 

可能是心碎之類的。

 

想到這,我忍不住對自己罵了幾句。

 

我果然是混帳王八蛋,連這樣請求的話,都會讓他哭。

 

看了看沒打算在幾分鐘之內回來的紀一威,我進了屋內,關上門。

 

 

 

 

某個天氣很好的下午,我厚著臉皮敲了紀一威的房門。

 

從昨天晚上紀一威回家後,我就很認真的觀察有沒有人到他家,或是他外出了沒,確認過他沒有要外出的跡象,我這才敲了他的門。

 

「我烤了蘋果派,要吃嗎?」我晃著手上的盤子。

 

在他出聲前,我的腳非常卑鄙的悄悄往屋內踏了半步,不多不少,正好半步,讓紀一威要拒絕我不是,不拒絕我也不是。

 

「還有其他東西想拿給你看看。」示意的用下巴往手肘和身體間夾著的東西。

 

「……請進。」他還是如同以往,無法正面說出拒絕的話語。

 

本來,只打算默默的在旁邊看著他就好,如果能在生活上照顧他就更好了,不強迫他接受我正在慢慢學著付出的事物。

 

但是在他家對面定居兩個星期後,我強烈感受到威脅。

 

第一天來到這看見的外國人,從紀一威那邊聽說做Leon Leslie,是公司同個部門的同事。

 

雖然沒有從紀一威口中證實,但是依照那傢伙出現的頻率、行為,還有看紀一威的眼神,一一都說明了他正在追紀一威。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想要珍惜的人要被搶走的感覺。

 

非常的不好受。

 

慌亂之下,我打了越洋電話回台灣給韓江邑。

 

然後又被數落了一頓。

 

韓江邑說,你終於知道紀一威以前是怎樣的心情了吧?他可是用比這多一千倍一萬倍的難過在等你。

 

韓江邑說,是男人的話,就去追啊!

 

韓江邑說,你如果真的有所覺悟,哪怕是花一輩子,都不會覺得這樣的等待太過漫長。

 

韓江邑說,反正你只說要等他,又沒說不追他,是在怕什麼?

 

我彷彿看見韓江邑挑眉挑釁的嘴臉。

 

於是,我開始思考著要如何表示我的心意,可是又不會嚇到紀一威。

 

下了決定之後,首先是在許可範圍內表示友好,各方面的生活訊息分享,食物攻勢,還有假日假借敦親睦鄰名義、實際上是約他出去散步──不是真正約會的約會。

 

當然真要出門,絕對不會只有我們兩個,會再找幾個朋友或是鄰居。

 

卑鄙也好,奸詐也罷,隨便怎樣都好,只要紀一威不要把我拒在門外,都會讓我比較安心。

 

一點一滴,兩個人的生活漸漸有交集,這樣的等待,雖然有時候會不滿,但其實已經很好了。

 

至少,紀一威現在肯把我當成朋友那樣對待,不會再用多年前分手時那樣傷心欲決的表情看我。

 

 

 

除了我,Leon Leslie一樣持續著追求紀一威的行動。

 

之前不小心在走廊聽到的,紀一威已經明確的拒絕他,表明自己沒有心情和力氣談感情,請他不用把時間花在他身上。

 

那時候,我心裡一陣高興,卻馬上想到他不想談感情的可能理由,然後心虛和不知道該不該稱為難過的情緒湧上心頭。

 

後來Leon Leslie還是過著陪在紀一威身邊的日子。

 

有時候,我不禁會想,如果紀一威接受Leon Leslie的話,應該可以過的很開心吧?

 

是因為我說要陪在身邊等他,所以讓他遲遲不接受別人的心意嗎?

 

有時候,我會想,他能和別人幸福的在一起就好了,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捨不得。

 

明明就很自私,可是卻怕的連一小步都踏不出去,留紀一威一個人在前方等待。

 

跟紀一威一起吃飯,飯後一起去散步,在家門口互道晚安然後回房。

 

分享好吃的食物,一起在假日去逛大賣場或是書店,我一邊畫圖、紀一威在旁邊觀看,和我聊天。

 

紀一威忘了帶東西的時候,我開車把東西送去他的公司。

 

有時候,會開車出門兜風。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一直在等,等著紀一威回頭看見我。

 

時間一久,我就不是那麼在乎Leon Leslie是不是會就這麼和紀一威在一起,只要能夠看見紀一威,知道他過的平安快樂就好。

 

至於他要和誰在一起,經過時間的洗禮,我想,即使對象不是我,我也可以平靜的接受了。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Leon Leslie來找紀一威的次數慢慢變少了。然後不知道是在美國的第幾個春天,紀一威的笑容愈來愈多,好像遇到天大的好事,隨時隨地都保持著好心情。

 

打從心底開懷的那種笑容。

 

後來仔細想想,那大概也是Leon Leslie不再到我們居住的這棟大樓來的時候。

 

 

 

「嘿!藍,要出去走走嗎?」我們居住的地方,開車約四十分鐘有個垂著柳樹的湖。

 

雖然訝異於紀一威主動來找我出去,我還是欣喜的拿了錢包和鑰匙,走出家門。

 

 

 

「我呢,最近很開心。」

 

斜過視線看他的側臉,我笑了笑,搭話:「是開朗許多,遇到了什麼好事嗎?加薪還是升遷?」

 

紀一威笑著搖頭,手背在背後,腳步輕盈的讓人以為他要飛起來了。

 

「都猜錯了喔!」他笑。

 

「答案?」對於猜謎我不是很有興趣。

 

「工作順利,同事好相處、老闆也不刁難我,日子當然很開心。」紀一威俏皮的眨眨眼,「還有前幾個星期,Leon死會啦!對於工作好幾年的同事能有好結果,當然開心。」

 

聽他這樣說,我心中一緊,緊張兮兮的問:「你說那傢伙死會了?所以他追到他喜歡的人了?你跟他在一起了?」

 

一連串的問題從我口中冒出,讓紀一威先是一愣,然後罕見的哈哈大笑。

 

「欸,學長,你還在等我嗎?」他說,用好久不曾喊的稱謂來叫我。

 

這讓我心慌,心想他不會是要把身分劃的這麼清楚吧?

 

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如果送出去的心意被退貨,甚至像砸蛋糕那樣狠很的甩在臉上,也不能有怨言。

 

可是在等待這些日子,而且看似紀一威不討厭、也沒有退貨的打算之後,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噗呵!Leon他被人追走啦!耗了這麼多時間他總算是對我死心了,所以能夠找到他真正的幸福,我很高興。」

 

他歪頭看著我,問:「你還在等我嗎?」

 

遲疑一會,我點頭。

 

俗話說,感情債是世上最難還的債,而我想,紀一威那十多年的傷心是我今生永遠都無法還完的。

 

那些,無以回報的愛。

 

瞇著眼,紀一威似乎像得到糖果的小孩,帶著笑意,他說:「這幾年你就這樣陪在我旁邊,明明就很焦急,可是還是默默的付出,我……」

 

臉上升起緋紅,他牽起我的手,問著:「我在前面停下腳步等你,你願意追上來,並且握住我的手嗎?」

 

不再只是等待的腳色。

 

「不需要你跟我一樣等十幾年,這些日子就夠了,已經夠了……」

 

他靠著我肩膀,緩緩說:「足夠證明你這次的下定決心……」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於是我亂了手腳,不知道該就著情勢攬住紀一威,還是拿出手帕幫在我肩上滴下淚水的紀一威擦淚。

 

笨拙的像是第一次談戀愛。

 

最後小心翼翼的問:「這麼輕易原諒我,可以嗎?」

 

他的臉換了個方向,輕輕笑著反問:「你還會和以前一樣嗎?在外面花心亂來,然後讓我傷心?」

 

被戳中痛處,我著急的保證,「不會!如果再那樣我會不得好死!」

 

那樣辜負別人的感情,真的是天下最差勁。

 

他笑著嘆息,「以前你跟我說過,感情的事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如今我是懂了這個道理,所以才會深刻體會到,就算你以前那樣對我,我還是、還是這麼的喜歡你。」

 

大概是因為初戀,所以才讓人難忘。

 

可若要說到不知死活、仍然愛著對方,大概就是天註定的了。

 

「我大概是上輩子欠你很多,之前才會用眼淚來抵債吧……?」

 

心裡捨不得他這樣說,我拍著他的背,「不要這麼說,是我不好。」

 

他輕輕笑著,有些鼻音,問我:「所以,你決定好要追上來了嗎?」

 

春天的風不停的吹過,吹動種植在人行步道旁的樹葉,沙沙作響。

 

 

 

「──感情債這種東西,是要還一輩子的,在還完之前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在樹上的花瓣被風吹離樹枝,漫天飛舞時,我這樣說,然後親吻他的唇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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