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他的從容自在，林家父子就顯得拘謹多了。
「爸爸，你在南部生活，過得還好嗎？」
「還不錯，前陣子升了個職位，薪水也加了不少，去年年終和分紅都不錯，兒子，你呢？」
「還過得去，叔叔阿姨很照顧，跟在電話裡說的一樣，大學順利畢業了，工作也沒什麼問題……」
如此過了約二十分鐘，期間食物陸續送上桌，林十崎和林沐海兩人還在談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兩人不只是臉上表情，連動作都有些僵硬，反倒是一旁的齊子逸從頭到尾都老神在在的，這會正吃著冒著熱氣的小籠湯包，好像另外兩人不存在一樣。
「那個……沐海，你……哎，原來你喜歡吃這個啊？」林十崎看兒子吃著自己碟子裡的滷大腸，吃完後還去夾齊子逸碟子裡的，只見齊子逸沒說什麼，還主動把碟子裡所有的都撥到兒子的碟子裡，然後兒子吃的一臉歡快，才如此問。
嚼著香嫩Q彈的大腸，林沐海咬著筷子尖端，「嗯，喜歡。」
「這樣啊……」林十崎垂下眼，夾了一個湯包和些許薑絲，然後又沾了醬油，之後才將湯包送入嘴裡，慢慢嚼著。
別說他並不知道兒子喜歡吃大腸這件事，事實上他在看MENU時所猜測兒子會喜歡的食物是哪幾道，在林沐海點的菜裡頭一個都沒有符合的。
他並不了解自己的兒子，連這點喜好都不懂。
當林十崎第三次明顯是要說些什麼卻又忽然轉向話題之後，齊子逸放下筷子，拿了餐巾擦嘴，然後說：「我去一下洗手間，你們慢聊。」
齊子逸的離席讓林十崎有些開心，也鬆了口氣，但林沐海就不若他父親了，齊子逸人才剛離開，他就緊張了起來，背脊不自覺地挺直，連夾菜的動作都嫌僵硬。
齊子逸離開約莫一分鐘後，林十崎一手捏著水杯，一手挾著筷子，吞吞吐吐地說：「兒子，那個……爸爸有一件是想和你商量……」
「……什麼事？」聽父親有話又和他說，林沐海索性不吃了，放下筷子後把嘴裡的東西吞下，手擺在桌上輕輕握拳，抬眼望向父親。
林十崎深吸口氣，問：「你剛剛說，你齊叔叔齊阿姨對你很好，意思是……你很喜歡他們家的環境嗎？」
沒想到父親會問這個，林沐海一愣，爾後撥了一下稍微遮到眼睛的瀏海，雖然這麼回答可能對父親不好意思，但他還是緩緩地、老實地回答：「……嗯，很喜歡。我一直都很感謝他們，明明在這幾年裡也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罵過我，或趕我走，一直把我當作家人來照顧，就連現在也是……」
林十崎頷首，說：「嗯，你說得沒錯，這幾年是麻煩他們了。我想……我應該親自去對他們道謝才是，你看這樣如何？你回去幫我問問看他們什麼時候有空，改天我找個時間去拜訪？」
林沐海握拳的手用力握了握，才說：「嗯……，我會問他們，問了之後再打電話給你，電話號碼還是原來那支嗎？」
「對，號碼沒換。不過，兒子……」
「嗯？」
「你畢業後工作也三年了吧？」
「差不多。」
林十崎盯著林沐海看，問：「既然覺得給別人添麻煩了……，你怎麼……」他吞了吞口睡，續道：「你之前怎麼沒有想過，開始工作後就搬出去住？」
林沐海原本已經垂下盯著桌面的眼，這下立刻抬了起來，頃刻間他睜大了眼，彷彿被雷劈到，想發出聲音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就如此微張著唇，又驚又愣地看著對面的父親，擺在桌上的手在幾秒之間已把桌巾抓皺，連帶讓一旁的水杯震了震，裡頭的水灑了一些在他手背上後，他才鬆開了十指。
林十崎沒料到兒子會是如此的反應，心裡頗為意外，但面上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次。
那樣的問題，林沐海一次都不想聽到，特別是從父親口中說出，何況是被連問兩次，此時心裡彷彿被人拿電鑽使勁鑽著，一瞬間就破了一個大洞，疼得要命。
他看著父親，眼神渙散，咬牙，問：「爸，你……什麼意思？」
現在是在指責他明知道給人帶來不少麻煩，卻還繼續住在別人家嗎？當初是誰把他丟下、獨自逃跑的？十年過去了，其中由父親主動關心的次數有多少？就連當初自己說出口的承諾都沒有做到，要說他在畢業前欠齊家的，不都是因為父親沒有遵守承諾照顧他嗎？現在……居然還有臉來問他這個？
況且，他現在和齊子逸的關係不同，還住在齊家，並不是單純地以友人兒子的身分，而是更親密的、更複雜又微妙的關係。
林沐海從沒有跟父親提過他和齊子逸的事情。一開始的那一年，正好卡著他獨自去找父親、卻發現那裡容不下他的事，再後來，跟父親的連絡少了，也就沒有自然又適當的機會說出口，於是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成年後的這幾年裡，他不認為有必要對父親說，也不認為父親會想知道。
曾經不要自己的，以及當他找上門時一點都沒有要將他留下的欲求的人，會真心在乎他在哪裡做了哪些事，跟誰在一起嗎？
就連電話中和剛才那些噓寒問暖，他都不覺得父親是真的關心他，只是在做表面工夫。
他無法信任父親。
林十崎回道：「爸爸……爸爸的意思是，你有沒有考慮搬出來自己一個人生活？不要再給人家添麻煩，最近把欠人家的都還一還，還清了之後呢，獨立出來，你覺得如何？」
林沐海覺得頭暈腦脹，他一手撫額，一手五指想揪住桌巾，但怕把水杯弄倒，於是五指往內緊緊掐住，指緣都刻進了掌心，心慌意亂地反問：「爸……，你的意思是……要我──我自己一個人把那些叔叔阿姨給過我的都還清，是嗎？」因為太過慌亂了，問出口的這些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不已。
「呃──當然爸爸也會一起還的，畢竟那時候是我……我沒按照約定……」林十崎面有赧色，說完後乾咳了幾聲，然後執起杯子，猛地喝了一大口。
一時間被林十崎丟出的問題炸得無法思考，林沐海強迫自己冷靜，對父親比了個等一等的手勢，而後他摀著臉，埋在掌上的五官都快皺得看不見原貌了，他沉了沉氣，過了好一會才把手從臉上拿開，眼角有些漲紅，說道：「爸爸……，你突然這樣說，我……不是很懂，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幾年來對自己不聞不問的人，忽然間要他搬出去，管起他的事來了，簡直是莫名其妙。
然而比起無法理解父親的想法，林沐海感到更多的是名為恐懼的情緒，因為無法摸清楚父親心裡最底層的想法，而產生的懼怕。
在他心裡此時此刻正不斷地反覆咆哮著──你想幹麻！你又想幹麻！──但他卻不能真的如此對父親吼，頹然地任由內心被未知的恐慌占領。
「欠人家的一直拖著也不是辦法，然後……，爸爸是想，如果你不喜歡自己一個人住，以後……等過幾年爸爸退休了，你要不要來跟爸爸一起住？」林十崎搔著臉頰，問他。
「跟你一起住？」
「嗯，一起住，不過如果你現在想，願意換個工作環境和居住環境，爸爸也……很歡迎你現在就搬來……」
林沐海從方才的驚訝中變成了傻愣，他終於望著父親，說：「……爸你怎麼會突然……？不、不對，那……阿姨和妹妹呢？」要說共住一塊，那必定不止是和父親，還有父親的續弦與他們的孩子，除非……除非父親的婚姻又觸礁或者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結束了。
林十崎也回視兒子，眼神誠懇，說：「呃，如果你不介意……爸爸回去後，會跟她們說清楚的，這樣以後我們就可以一起──」
「咦？等──不是！爸爸！你還沒有跟家裡的人商量過，就直接來問我了嗎！」
「爸爸是想，跟她們說的話，她們應該會答應的……」
「應該？爸，你純粹是猜測嗎？你問都沒問……」林沐海抬手遮臉，頓時間本來被挑起高漲想發作的情緒湮滅了下來，他靠到椅背上，忽然覺得哀傷。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如何回答父親的問題，還有是否該把他在齊家的處境一一都對父親說明清楚。
面對父親，林沐海覺得自己還和十四歲時一樣，沒有長進，怯弱無助，不敢伸出手握住或推開，對他來說，親生父親這個名詞甚至是人，都已經是離他很遙遠、很遙遠的事物了。
他不想獨自面對父親的連連追問，不想回答，也覺得沒必要回答。
林十崎還在嘮嘮叨叨，甚至是越過了桌面捉住了林沐海的手，林沐海閃避不及便被握住了，之後又不能抽開，只得面有難色地聽著父親說話，極為勉強地回答。
而特意離席留空間給他們父子倆談話的齊子逸，特意在洗手間裡多花了些時間，有點強迫性地重複洗手，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服裝，再慢慢踱步出去，在接待處附近晃了一圈後，又到櫃台要了份菜單，暗忖著林沐海喜歡哪幾道港式點心，點完後又再請服務生待會到他們那桌把裝湯的碗盛滿。
他合起了菜單，抬起頭往座位的方向看去，只見他原本以為就算無法融洽談話、在他離開後也可以平心靜氣的兩人似乎正有所爭執，林沐海大動作地抽回了手，作勢要站起，卻被林十崎越過桌面按住肩膀，他掙了一下才不情不願地坐定在椅上，齊子逸見狀後匆匆把菜單交還服務生，小跑步往桌位趕了過去。
「怎麼了？」齊子逸一到位置旁的第一件事就是穩住林沐海的肩頭，強迫他抬頭看自己，在看到對方眼裡一片由慍色和驚慌交雜而成的色彩後，他便不客氣地擋下仍欲伸過來、林十崎的手。
齊子逸入座後，神情嚴肅地問：「發生什麼事了？有話不能好好講？」他瞥了一眼桌上似乎是方才在他看見的那幕拉扯下而翻倒的熱湯，招手叫來了服務生善後，在這段短暫的時間內，他握住林沐海擱在腿上的手，捉得嚴實，那手不過在這短短時間內就涼得直冒汗，令他心疼不已。
面對齊子逸不善的臉色，林十崎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心裡想著，我和我兒子說話說得不愉快了，還輪得到你這外人管嗎？
然而礙於齊子逸的身分，他尷尬地笑了幾聲，盡量擺出好臉色，對齊子逸解釋：「這個……你回來得正好，我剛剛跟沐海提了一下，叫他回去跟你爸媽問何時有空，方便我去府上叨擾，主要是去道謝，謝謝你們家這些日子幫我照顧沐海。」
齊子逸點頭表示明白，不過光是這樣怎麼會讓他們剛才發出那麼大的動靜，他疑惑地看著林十崎，暗示他說下去。
「另外就是……」林十崎清了清嗓子，「我讓沐海……嗯……近期，看看近期是不是能搬出來，也許我們父子倆人、不，是一家人，我和太太還有小女兒，以及他，以後可以住一起。」
聽到林十崎要林沐海搬出去，而且還是回到那個根本不算他的家的地方，想到他也許會受委屈，齊子逸當下幾乎是忍無可忍，正想拍桌說「不可能」時，林沐海倒是先早他一步阻止林十崎繼續發言。
「爸！別說了！」
「沐海？」
林沐海皺緊眉頭，吸了好幾口氣，才睜眼看父親，語氣裡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情緒填滿，想了想，還是順從自己第一時間的感覺，說了：「爸，你是真的認真想過這件事嗎？……你不僅沒有問過現在跟你住在一起的家人，就先來問我，比起我，現在她們才是和你共同構成家庭的成員吧……，而且，你還想任意安排我的人生嗎？爸，我已經成年了……」
他用力閉起眼又張開，如此重複了兩三次後，才說：「我已經成年了，已經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因為太小無法完全自由地選擇要留在哪裡，我……現在，想要留在，能打從心底接受我的地方。」
★TBC
-------------
昨天的Ｈ歡樂過了，今天回到現實XD
留言列表
